第17章 道尺丈量的尊严(第2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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渐渐地,林野开始留意起道尺本身,这把看似冰冷的测量工具。他惊奇地现,它竟也有着自己的“脾气”与“个性”。比如,在炎炎夏日,金属杆会因高温微微膨胀,读数时必须将热胀冷缩带来的微小误差纳入考量,那误差如同隐藏在钢铁深处、不为人知的秘密;比如,在潮湿的天气里,轨底容易滋生病菌般细密的锈迹,这会影响测量爪的贴合度,需要更耐心、更仔细地清理,那锈迹像是时间在钢铁上刻下的、带着温度的伤疤;比如,不同型号的钢轨,轨底坡度会存在细微的差异,测量时需要不自觉地、极其轻微地调整道尺的角度,那差异细微得如同命运的玩笑。
这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,在枯燥的培训时无人提及,在他之前敷衍了事的测练中更是绝不可能去关注。但现在,它们却成了林野与道尺、与沉默的钢轨之间,悄然建立的对话桥梁。他开始感受到一种越工具本身的、奇妙的连接,仿佛他与脚下这条钢铁巨龙,与手中这把冰冷的道尺,都找到了某种隐秘的共鸣。
他甚至开始主动去“阅读”那沉默的钢轨,仿佛它们是本摊开在天地间的巨着。他凝视着钢轨接头处的焊缝,列车如巨兽般反复碾过,那焊缝在无声的冲击下,悄然绽开细微的裂纹,密密麻麻,如同饱经风霜的老人额上刻下的皱纹,诉说着岁月的侵蚀与伤痛。他俯身细看轨枕下的道砟,列车震颤的脉搏与连绵雨水的侵蚀,让那些石子间的羁绊日渐松脱,轨道便在这缓慢的沉降中,如同得了跗骨之疽的隐疾,悄无声息地向下陷落,那不是瞬间的崩塌,而是日积月累的、令人心悸的慢性死亡。他还注意到曲线地段的钢轨内侧,那里比外侧磨损得触目惊心,像是钢铁与钢铁在高摩擦中,窃窃私语,倾诉着它们之间不为人知的、激烈而持久的缠斗。
这些细微的观察,如同钥匙,轻轻旋开了他心中对赵叔话语的理解之门。他恍然大悟,原来道尺丈量的,远不止是冰冷的数字,那更是钢轨从诞生到衰老的完整轨迹,是这条钢铁巨龙在广袤大地上奔行时,每一次心跳、每一次呼吸的健康脉象。
然而,这种近乎虔诚的观察与体悟,并未逃过工长孙某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。孙工长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,若要更刻薄点说,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。他的世界里,只有两条清晰的主轴:一是如何漂亮地完成上级派下的任务指标,二是如何最大限度地规避麻烦,让自己活得“省心”。在他看来,工人们最好是如同被驯化的羔羊,只需执行命令,不多言,不多事。林野之前的敷衍了事,虽然被他骂作“不负责任”,但至少“不出岔子”,不会给他添堵。可现在,林野这小子居然开始“较真”了!数据是精确了,可麻烦也随之而来——他可能会现更多原本可以忽略的“小问题”,提出更多需要整改的“小建议”,甚至那些过分精确的记录,都可能像放大镜下的瑕疵,让孙工长不得不向上汇报、处理,甚至……承担本可以避开的责难。孙工长眉头紧锁,那两道眉毛仿佛瞬间堆砌成了两座冷硬、难以逾越的小山,投下浓重的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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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让林野心头冷,如坠冰窖的是,他无意间撞破了孙工长和安全员之间的一段对话。那是一个傍晚,收工的钟声刚响,工区食堂便飘来了诱人的饭菜香,混着袅袅的油烟气,在渐暗的天色里弥漫开来。工人们三三两两,拖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身躯,脸上却泛着对晚餐的期待,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,像归巢的鸟儿。唯有孙工长和安全员,还滞留在办公室里,门缝里漏出的灯光昏黄而暧昧,与外面渐浓的暮色和饭菜的香气形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割裂。林野就那么站着,在阴影里,屏住了呼吸。
安全员的那张脸几乎要贴到电脑屏幕上了,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,像两道凝固的墨痕。他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沉,带着一股子焦灼的寒气:“老孙,你瞧瞧,这月‘安全隐患排查’的指标,还差着仨俩呢!上面那帮人跟催命似的,电话都快打爆了。”他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键盘,“咱们三车间,线路长得跟肠子似的,人员就那么几个,真跟大海捞针一样,上哪儿找那些‘隐患’去啊?”
“啪!”孙工长不耐烦地一挥手,指缝间夹着的烟头明灭不定,一股呛人的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愈显得阴沉,嘴角向下撇着,仿佛嘴角挂了把生锈的刀,冷硬得能刮下霜来。“妈的,哪来那么多隐患!”他吐了个烟圈,眼神里满是烦躁,“找!给我往细里找!就算鸡蛋里也要给我挑出骨头来!实在不行,把林野那小子今天的记录给我拿来。”他声音陡然压低,像毒蛇吐信,“那小子测得也太他妈‘完美’了,跟画上去似的,可疑!仔细查查他操作,有没有哪一步没按规矩来?比如戴没戴手套这种细节?再看看他记录,笔迹是不是有点潦草?总能给我找出点毛病来!扣他几分!凑个数!”
这话像一盆冰水,猛地从头浇下,林野只觉得血液瞬间凝固,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他一直以来追求的那点精确,那点职业的尊严,在工长眼里,竟然扭曲成了“可疑”的、可以被随意捏造来凑数的把柄!他猛地想起赵叔那双总是平静得近乎沉重的眼睛,此刻终于明白了那份平静之下藏着怎样的无奈与心酸——在这工务段扭曲的规则里,所谓的“尊严”,不过是风中残烛,脆弱得不堪一击,甚至可能变成别人攻击你的靶子,垫脚的石头。
一股滚烫的、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热流,猛地冲撞他的胸腔,像地壳深处酝酿着一场火山喷。他仿佛又看到培训时的场景:为了应付检查,他钻进那令人作呕的下水道,恶臭几乎要噬穿他的肺叶;分劳保用品时,手忙脚乱像一群没头苍蝇;那张被轻易授予的“优秀学员”证书,此刻看来,更像是对他所有努力和坚持的一个巨大而冰冷的讽刺。
他猛地抬起头,目光如钝刀般刮过眼前这片既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土地。空气中,油污与铁锈酵出的腥腻气味,像黏稠的蛛网般缠住他的口鼻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痛感。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,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背上,每一分每一秒都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。孙工长那毫无征兆、能穿透骨髓的呵斥,如同冰雹般砸下,将人彻底击垮。还有那明天——一个与今天毫无二致、同样充满泥泞与汗水的明天,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锁住了所有逃离的可能。
而那些在培训时就如油花浮在水面、八面玲珑、总能捞到便宜的班委——刘志、赵刚,他们此刻又躲在哪片荫凉下?大概正舒舒服服地窝在某个开着冷气、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吧?茶香袅袅,谈笑风生,讨论着诗和远方,那些与“道尺”、与这满地的油污毫无关联的绮梦。可他自己呢?连同那份近乎愚蠢的认真和一丝不苟,依旧像颗生锈的螺丝钉,死死钉在这片尘土飞扬、弥漫着屈辱气息的现实泥沼里,动弹不得。
这,就是工务段递给他的第一课。比培训时那些冠冕堂皇的“血与泪”故事,更原始,更残酷,像一把淬了冰的凿子,“嗤”地一声,硬生生凿开了他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,连同最后一点侥幸,都化成了齑粉。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,比戈壁滩上子夜刮过的刀子风还要刺骨,还要绝望。
林野用那只沾满黑油、粗糙得像树皮的袖子,狠狠地、几乎是粗暴地抹了把脸。脸上蹭过的地方,是滚烫的汗,是腻人的油污,还是别的什么?或许,还有那刚刚破土、还没来得及看清形状的、脆弱的尊严,也被这粗糙的动作一并抹去了。
他死死攥住手中那把冰冷的液压扳手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,泛出青白,仿佛要将这满腔的屈辱、愤怒,连同那一点点不甘,都狠狠拧进这冰冷的钢铁里,让它变形,或者干脆一起碎裂。在这里,生存的算法被剥得赤裸裸,冰冷得像铁轨下的冻土。他必须尽快学会,在这个只有钢铁和汗水才说话的世界里,如何蜷缩,如何忍耐,如何不被碾得粉碎,哪怕只是为了卑微地“混”下去。而那些班委们曾经的“精明”,此刻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他脸上,提醒着他那份天真的可笑,现实的残酷与荒诞,是如此淋漓尽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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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再次深吸一口气,肺腑间充斥的,依旧是那股混合了铁锈、油污和尘土的、令人窒息的味道。这味道,就是他此刻生活的全部注脚,苦涩,沉重,且无处可逃。
晚上,躺在硬板床上,林野拿出手机,点开工资计算器。他需要算一笔账,一笔关于生存的账。
试用期月实:oo元
月工作天数:按天算(实际经常无休)
日薪:oo≈元
时薪:≈元
工区实行千分制考核,扣分=o元。孙工长或安全员随便找个“操作不规范”或“记录存疑”的由头,扣他o分,就是oo元。
林野看着屏幕上冰冷的数字:
为了追求那一点点“道尺的尊严”,一次精确测量可能要多花几分钟。
而一次莫须有的“不规范操作”扣分,就能轻易抹掉他近个小时(oo元÷元小时≈小时)的血汗!
他今天下午感受到的那点微弱的技术尊严带来的满足感,此刻被这赤裸裸的“经济换算”击得粉碎。在工务段,“尊严”是有明码标价的,它的单价,低廉得令人心酸——可能还不如他省下一顿食堂的肉菜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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